恼羞成怒的黄巢决定报复。五天后他重返长安,便纵兵抢劫杀戮。据说,当时罹难的平民多达八万之众,以至于尸骨成山血流成河,黄巢却称之为“洗城”。[210]
洗干净污浊的世界,难道要用血么?
但,我们很难判断官修史书对黄巢的记录,有没有言过其实甚至污蔑诽谤之辞。何况就算是事实,仍然有成千上万的下层民众死心塌地无怨无悔地跟着那“恶魔”。这又说明什么呢?只能说明当时的帝国政府比恶魔还要恶魔。[211]
事实也是如此。讨伐黄巢的政府军进入长安之后,竟然纷纷冲进各家各户,抢劫财物,奸污妇女。市面上那些小混混也扮作官兵,趁火打劫,大发国难财。这样看来,跟着政府军打黄巢的,才真是开门揖盗,才真是自作多情。[212]
也许,首善之区的长安市民并不知道,官逼民反早在黄巢之前就已发生。唐懿宗咸通十年(869)六月,陕州(今河南省陕县)大旱。老百姓向地方官报告,该官员却说:树上不是还有叶子吗,哪来的旱灾?然后把报告灾情的人痛打了一顿。民众忍无可忍,将这个地方官驱逐。这家伙狼狈逃窜到老百姓家,讨口水喝,得到的却是尿液。[213]
官民关系恶劣到这个程度,不反才怪!
帝国的政府和官员却不知反省,继续自欺欺人。唐僖宗乾符二年(875)七月,大批蝗虫遮天蔽日飞到京畿,所到之处全部变成赤野。京兆尹(首都市长)却报告说:蝗虫来到天子脚下就不吃庄稼,自己抱着荆棘而死。
这是什么狗屁父母官!
皇帝却信以为真,宰相也上表道贺。[214]
老实说,官僚机构腐朽如此,执政集团昏聩如此,再不垮台真是天理难容。事实上就在一年前,濮州(今山东省鄄城县)的王仙芝便已发起暴动。生活在今天山东省菏泽市的黄巢参加这支起义军,则正在一个月前。只不过后来王仙芝战死,黄巢接过了旗帜把事业做得更大。
这里面当然还有更深层的原因——黄巢和王仙芝都是贩卖私盐的人,官方说法叫“盐贼”。盐贼其实是盐商,只因为帝国实行食盐专卖制度,他们才被看作“贼”。
那么,要国家垄断经营,还是民间自由贸易?
老百姓选择了后者。因为官盐价格高、质量差,王仙芝和黄巢们的私盐则物美价廉。我们知道,盐,是每个人每天都要吃的,是必需品而非奢侈品。国家既然不能靠优质产品和良好服务来竞争,私盐的贩卖就只可能屡禁不止。
何况鱼有鱼路虾有虾路。老百姓不愿意做冤大头,盐贩子也有自己的销售渠道和网络。他们甚至会像回鹘那样为了商业利益,建立起武装力量。这种涉嫌黑社会的地下组织和私人武装,由于能给民众带来实际上的好处,其实是受到暗中保护和支持的。同样,当黄巢代表苦难的底层人民为生存而战斗时,起义军就会像滚雪球似的发展壮大。[215]
可惜黄巢的起义部队斗不过沙陀的乌鸦兵团,也无法保证自己内部不出叛徒。乌鸦兵团的统帅就是李克用,叛徒则是朱全忠(又叫朱温、朱晃)。叛徒是靠不住的。朱全忠能背叛黄巢,当然也能背叛大唐,而且不会有心理障碍,只不过是在他羽翼丰满,成为最大的藩镇之后。[216]
开平元年(907)四月,朱全忠称帝,国号梁。
大唐灭亡,五代十国开始。
后梁太祖朱全忠的夜光杯里飘出了酒香,但那红酒是鲜血酿成的。之前,他已经杀掉了几乎所有的宦官,以及权臣崔胤、皇帝昭宗和李唐宗室。最后杀朝中士大夫时,他身边那个在科举考试中一再名落孙山的幕僚阴狠怨毒地说:这些人总是以清流自居,不如把他们扔进黄河变成浊流。
朱全忠笑着接受了这一建议。[217]
巨大的疑问也在浪中升起:强盛的世界帝国和璀璨的世界文明,难道就从此付诸东流了吗?在那“长河落日圆”的时刻,哗啦啦的黄河水又会告诉我们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