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皇后出身名门,又是太宗皇帝亲自挑选,无疑正派贤淑端庄大方,足以母仪天下。然而唯其如此,她在丈夫眼里便未免缺少魅力,床上功夫更是无从谈起。李治虽然没有经天纬地之才,却并不等于没有性的需求,更不等于他就只能凑合。不!他还有萧淑妃。这个女人既跟他颠鸾倒凤,也为他生儿育女,正宫娘娘的肚子却始终鼓不起来。
皇后认为,这都是萧淑妃害了自己。
于是,跟所有利令智昏的蠢女人一样,皇后想出了一个自以为得计的馊主意:把那偷情的小尼姑接进宫来,让她去跟小贱人萧淑妃撕咬,以毒攻毒,自己坐山观虎斗。
有了皇后的支持,武媚娘很快就如愿以偿。她拿着那张旧船票,重新登上了后宫这艘豪华游轮,并迅速升级为九嫔之首的昭仪。李治也高兴。朝思暮想的女人终于到手,成熟女性也比黄毛丫头更懂得床笫之欢。结果,他就像苍蝇掉进了蛛网,虽然那网很柔软,很温馨,还有点香味。[27]
王皇后却得自己吞下苦果。她的主意也许不错,只可惜找错了对象。没错,小尼姑刚进宫时,在皇后面前乖巧得就像一只猫,也成功地让皇帝疏远了萧淑妃,甚至并不像萧淑妃那样独占皇帝。但是她的温顺、她的隐忍、她的一颦一笑都有一个远大目标,那就是取王皇后而代之。
愚蠢的皇后终于发现自己是引狼入室,曾经相互仇视的两个女人也决定联合起来,共同对付更加危险的情敌,却可惜为时太晚。武昭仪已经为当今圣上连生三胎,李治这头大尾巴羊也决心投入狼的怀抱,十头牛都拉不回来。[28]
更何况,奇案也早就在宫中发生。
案情说起来很简单。永徽五年(654)初,或者头一年的年底,武昭仪生下了一位公主。某天,高宗皇帝兴致勃勃来看女儿,却发现小公主死在襁褓中。李治大惊失色问:刚才谁来过?一众宫女异口同声回答:皇后陛下。[29]
这就是“杀婴案”。
但,此案可疑。
事实上,婴儿暴死,可能有多种原因。王皇后看望并摆弄过孩子,并不能证明她就是凶手。如果她当真狠毒到不惜杀人,那么被杀的就该是武昭仪的儿子,而非女儿。何况王皇后再笨,也不至于蠢到将情敌的住处作为犯罪现场。更何况从宫廷斗争中的表现看,她根本就下不了这毒手。
指控武昭仪为凶手也于理不通。尽管“虎毒不食子”并不一定适用于这个女人,却不能低估她的智商。她可不是什么傻乎乎只知蛮干的母老虎,而是一条可以在草丛里隐忍潜伏很久,一旦开口就要见血封喉的毒蛇。那么请问,掐死自己的孩子,以此陷害刚离开的皇后,这个赃栽得了吗?
栽不了。因为王皇后孤身一人看望摆弄孩子,实在太怪异了。以皇后之尊,临嫔妃之室,身边岂能无人伺候?身为母亲和下属的武昭仪岂能不一旁作陪?皇后又岂能吩咐她们统统退下?漏洞破绽如此之多,这个赃可怎么栽?[30]
因此公主之死,只是一起意外事故。
事实上此案并未引起轩然大波,小公主也要到十年后才被追封。武昭仪很清楚,这时顶多能多给皇帝施加一点心理影响。毕竟,王皇后的谨严方正朝野闻名。要想扳倒这个最大的情敌,需要等待,也需要更大的阴谋。[31]
这个阴谋就是“厌胜案”。
厌胜是一种诅咒他人致病致死的巫术,具体做法则是将仇人的形象绘成图画或刻成木偶,然后扎针念咒。此案同样扑朔迷离。能够推测出来的,大约也就是扎满尖针的木头小人在王皇后的寝宫被当场搜出。木偶的形象是武昭仪还是高宗皇帝?是谁告发了厌胜之事?此事究竟是王皇后之母柳氏的馊主意,还是武昭仪对王皇后的设计陷害?官修史书一概语焉不详,甚至其说不一,只能留给后人任意猜测。[32]
此刻,是永徽六年(655)的六月。
旧案未了,新案又起,王皇后岌岌可危。那么,这个虽然愚蠢却尚属良善的女人,能够保住地位和性命吗?决心置对方于死地的武昭仪,又能够如愿得逞吗?
糊涂的谏官
武昭仪稳操胜券。
事实上从进宫那天起,她就一刻都没闲着,而且很快就看清了形势。首先,王皇后无懈可击,却也毫无魅力,并不被皇帝宠爱,完全可以取而代之。其次,今后她的战场就是后宫,而后宫不过方寸之地。第三,像她这样的女人是既遭鄙薄又招忌恨的。只有改善环境,才能站稳脚跟;也只有步步为营,才能克敌制胜。而且,这一点都不难。
的确,武媚娘天赋极好。早在太宗时代,她就明白能在后宫这是非之地制造是非的,不是皇后更不是皇帝,而是那些不起眼的奴仆,尤其是宫女。正因为她们地位卑贱,所以无人防范;也正因为她们人微言轻,所以无人怀疑。但当需要压死骆驼的稻草时,随便抽出一根都能管用。
稻草需要培育,武昭仪当然会。
因此,她一开始就表现出与王皇后不同的做派。王皇后和她的家属,仗着出身名门地位高贵,从来就不把下人放在眼里。武昭仪却非常懂得如何用小恩小惠笼络人心,尤其是拉拢那些憎恶王皇后和萧淑妃的人。结果怎么样呢?后宫布满了她的亲信,布满了她的线人。而且奇案发生时,她们又都成为证人,尽管那些奇案根本就经不起推敲。[33]
然而这样更好。似是而非,才能疑神疑鬼。何况武昭仪十分清楚,她需要的只是说法,或者暗示。
王皇后却百口莫辩,只能寄希望于朝廷大臣。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倒是站在王皇后一边,可惜刚一交手就败下阵来。这些元老重臣很可能把事情想简单了,也把对手看简单了。他们显然没有想到,李治竟会那么受武昭仪的操控和影响,而且这娃娃犟起来会像一头驴。因此,当高宗皇帝在退朝之后召集秘密会议时,这些人都掉以轻心。
其实高宗皇帝也稀里糊涂。他的目的,当然是要废了王皇后,另立武昭仪。然而给出的理由,却不是杀婴案或者厌胜案,而是皇后无子。此事本来就责任在他——长期睡在其他女人身边,皇后哪来的儿子?这就难免底气不足。再加上平时就忌惮那些元老派大臣,结果李治的一番话便说得软弱无力结结巴巴,连他自己也觉得是强词夺理。[34]
元老派立即举牌反对。
挺身而出的是褚遂良,反对的理由也很简单:王皇后出身名门,先帝所选,并无过错。三句话都讲得振振有词理直气壮,尤其是王皇后曾经为先帝披麻戴孝三年,符合大唐律法不得休妻的规定。李治无可反驳,只好不欢而散。
武昭仪却马上就看明白了。
事情很清楚。首先,杀婴案也好,厌胜案也罢,根本无法拿上台面,对王皇后也没有杀伤力。李治在秘密会议上只字不提两案,说明连他也将信将疑。由此也可推测,小公主绝非其母所杀,否则岂非机关算尽反误性命?要知道,昭仪的父亲武士彟(彟音获),可是吕不韦一类的投机家。这个木材供应商的女儿——聪明绝顶的武媚娘,决不会做赔本买卖。[35]
其次,李治这个男人是靠不住的。他优柔寡断,没有主心骨,心肠和耳朵都很软,在女人的怀里像个孩子,在元老派面前也一样。这就只能循循善诱又步步紧逼,床上软磨堂前硬抗。更重要的是,必须把枪顶在他腰上。因此,第二天再议此事时,武昭仪就隔着帘子坐在皇帝身后了。
褚遂良大约不知此情,继续慷慨陈词,而且越说越激动也越不得体。他说,就算陛下要另立皇后,也得妙选名门望族之女。昭仪乃先帝旧人,众所皆知。如果立她为后,请问天下耳目如何遮掩,子孙万代又会怎样议论?
高宗皇帝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褚遂良却只管说自己的。他说,先帝临终时,曾经拉着陛下的手对臣说:朕的好儿子好儿媳,今天就交给你了。先帝德音乃陛下亲聆,想必不会忘记吧?微臣既辜负了先帝的厚望,又忤逆了陛下的圣意,羞愧莫名,无以自处,只能将陛下所赐之象笏奉还,请陛下准臣告老还乡!
说完,将朝臣专用的象笏放在地上,叩首出血。[36]
皇帝勃然大怒。
愤怒是必然的,因为褚遂良把炮弹全砸在了他身上。这时不要说大唐天子,便是换了别人也会火冒三丈。更为可恶的是,褚遂良开口先帝,闭口先帝,简直就是不拿现任天子当皇帝。没错,我李治是不如父皇,却不等于换个皇后的权力都没有。如果连这都做不到,岂非更不如先帝?
李治的这些心理,褚遂良可曾想到?
显然没有。相反,他恐怕多多少少是倚老卖老,把皇帝当小孩子,自己摆老资格。当然,褚遂良这种态度未必是故意的,多半是习惯使然或有意无意。但这更可怕。如果所有的元老重臣都是这副德行,请问李治那皇帝可怎么当?
褚遂良真是糊涂透顶。
不错,李治是比较柔顺,也比较懦弱,但并不等于他就没有脾气。事实上,柔弱的人往往倔强,正如刚毅的人往往豁达。何况只要当了皇帝,再差的人也会威风八面。更何况正因为他一贯被视为绵软,也就特别需要发发脾气。
这一次,褚遂良便撞到了枪口上。
然而他还要火上浇油。谁都知道,李治的偷情乱伦既是公开的秘密,又是最不能公开的秘密。私生活,公开说,要到则天皇帝坐稳江山之后。此时则讳莫如深犹嫌不足,岂能哪壶不开提哪壶,当众揭短?再说了,武媚娘能够由尼姑变成昭仪,不就是王皇后一手操持的吗?请问又作何解释?
交出象笏更为不智。这就不但是跟皇帝吵架,而且是跟皇帝翻脸了。好嘛!你不把朕当皇帝,朕当然也可以不把你当大臣。于是李治瞠目怒喝:来人啦,把他拉出去!
一声娇斥也从帘后传出:还不杀了这野狗![37]
谁都听得出,这是一个三十岁女人的声音。
由于褚遂良的意气用事和不讲策略,一局好棋完全被他搅乱,元老派也顿时乱了阵脚。现在,问题已经由王皇后该不该废,武昭仪该不该立,变成了褚遂良该不该杀。长孙无忌只好赶紧来救老朋友的命,哪里还能顾得上别的?
说起来褚遂良也算政治老手了,此番表现却简直愚不可及。他自以为有先帝这个大后台、门第这根杀手锏,高宗和昭仪就会乖乖就范,服输认栽,却不知李治最讨厌拿先帝来压自己,而大唐皇族最恨的就是门第。[38]
如此既不知己,又不知彼,当然必败无疑。可惜此人至死都不觉悟。两年后,被贬到爱州(今越南清化)的褚遂良上表自陈,字里行间充满哀怨,也充满哀求。他说,当年承乾和魏王争当太子,是臣和无忌力挺陛下,扭转乾坤。先帝大行之后,又是臣和无忌扶陛下即位于灵前。臣老了,自悔有忤圣意,恳请陛下看在往事的分上,多加哀怜。[39]
看来,褚遂良是想打情感牌,因此还特别提到太宗皇帝去世时,李治趴在自己肩上痛哭的事。可惜他又错了。在皇权体制下,政治人物之间,尤其是君臣之间,是没有交情和友谊可言的。如果对方是英雄,或许还能惺惺相惜,用理性唤醒,靠真情感动。然而李治不是。像李治这样被先帝光环笼罩的,重提往事等于揭他老底,只能让他恼羞成怒。因此这封信送到长安之后,便如泥牛入海,全无消息。
据说,李治甚至连看都没看。
显庆三年(658),褚遂良在流放之地忧郁而死,享年六十三岁。这时,武昭仪成为皇后已经三年。因为并非所有的元老重臣都是褚遂良,官僚集团也不是铁板一块。
寒心的功臣
夺宫之战打响时,阵线似乎很分明。
天平明显地倾斜。武昭仪这边,只有一帮新提拔的小人如李义府、许敬宗之流(详见下章),再加上后宫微不足道的奴仆。高宗皇帝虽然支持她,却软弱无力摇摆不定。王皇后那边则阵容强大,立场坚定的至少有太尉长孙无忌,尚书省副长官右仆射褚遂良,中书省长官中书令来济,门下省长官侍中韩瑗(读如院),已占到国务委员的半数以上。
只有一个人态度暧昧,他就是李绩。[40]
实际上,李治在退朝后秘密讨论废王立武一事,召见的宰相是四人。除了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还有司空李绩、尚书省副长官左仆射于志宁。然而李绩却请病假。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这个时候病了,这病生得蹊跷。[41]
李绩确实有心病。
官阶正一品的司空李绩是大唐的开国元勋,之前则是瓦岗军李密的部将,本姓徐,叫徐世勣(绩的异体字)。瓦岗军兵败之后,大片土地和许多人马仍掌握在李绩手中。李绩却没有趁机自立,也没有视为资本,而是交还给李密,让李密献给大唐。高祖皇帝大为感动,于是将他封为国公,赐予李姓,委以重任,看作贴心贴肺的家里人。
太宗皇帝跟李绩也情同手足。贞观十七年(643)四月,晋王李治被立为太子,李绩则得了一种怪病。太宗听说胡须灰可以治疗,竟然自己剪了胡须送给李绩。李绩感恩戴德进宫拜谢,太宗却说:我这也是为了江山社稷。朕要把儿子托付给你。你不曾辜负李密,也不会辜负我。
李绩当场感动得把手指都咬出了血。[42]
但,贞观二十三年(649)五月十五日,也就是太宗皇帝去世的十一天前,李绩却突然接到命令,以正二品的特进官阶和“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宰相职务,调任叠州(今甘肃省迭部县)都督。那个地方,距离长安一千三百多里,因高山重叠而得名叠州,正可谓千里之外,万山丛中。[43]
调令来得蹊跷,李绩却没有片刻的观望犹豫,连家都没有回就立即赴任。一个多月后,他又突然奉调回京,拜为从一品的开府仪同三司,而且继续担任国务委员。
唐代散官官阶(贞观十一年)
文官 品位 武官
开府仪同三司→从一品→骠骑大将军
特进光禄大夫→正二品从二品→辅国大将军镇军大将军
金紫光禄大夫银青光禄大夫→正三品从三品→冠军大将军云麾将军
正议大夫、通议大夫太中大夫、中大夫→正四品上、下从四品上、下→忠武将军、壮武将军宣威将军、明威将军
中散大夫、朝议大夫朝请大夫、朝散大夫→正五品上、下从五品上、下→定远将军、宁远将军游骑将军、游击将军
朝议郎、承议郎奉议郎、通直郎→正六品上、下从六品上、下→昭武校尉、副尉振威校尉、副尉
朝请郎、宣德郎朝散郎、宣义郎→正七品上、下从七品上、下→致果校尉、副尉翊麾校尉、副尉
给事郎、征事郎承奉郎、承务郎→正八品上、下从八品上、下→宣节校尉、副尉御侮校尉、副尉
儒林郎、奉仕郎文林郎、将仕郎→正九品上、下从九品上、下→仁勇校尉、副尉陪戎校尉、副尉
“特进”、“开府仪同三司”都是散官官阶。散官与实际官职不同,用于勋位的判定和奖赏,形成“品位”体系,与“职位”相对,萌生于秦汉魏晋,由来已久。参见阎步克《品位与职位》和《中国古代官阶制度引论》。
这一天,是贞观二十三年的六月二十日。此前,他就已经改任洛州刺史兼洛阳宫留守,时间在六月一日以后。也就是说,李绩根本就没有可能到达叠州。他只不过离开长安旅游了一趟,就官复原职,还升了半级。这就实在怪异。因此我们不能不问:这一个多月时间内都发生了什么?[44]
太宗驾崩,高宗即位。
事实上李绩的七上八下,就是太宗皇帝一手安排。他深知此人的特点是重感情讲义气,因此在四月份病重期间对太子李治说:李绩才智有余,你的恩德不足,我死之后他未必对你效忠。所以,朕现在就把他贬到天荒地老去。如果立即上路,你就提拔重用;如果观望犹豫,那就只能杀了![45]
忠心耿耿的李绩,差一点就人头落地。
李世民的这一安排,不过雄猜之主的惯用伎俩。然而由此造成的深远影响,却是这位千古一帝没有想到的。
首先,朝廷的格局变了。
变化是微妙的。此前,李绩与长孙无忌、褚遂良他们同属元老集团,在夺嫡斗争中也同属晋王派。但,拜为从一品的开府仪同三司之后,就成了仅次于首相的次辅。到永徽四年(653)二月拜为司空,便更能与长孙无忌分庭抗礼,因为司空和太尉的官阶都是正一品。因此,李绩如果与长孙无忌他们不再同心同德,武昭仪便大有空子可钻。[46]
实际上李绩的心态已经改变。自从看透了皇上的心思而迅速离京,他的心就寒到了零度以下。是啊,你不仁,休怪我不义。江山社稷与我无关,远离是非才是全身之道。他李绩已经犯不着为李唐王朝出生入死,也犯不着跟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这帮飞扬跋扈的家伙搅在一起。因此,当他察觉到秘密会议是要讨论废立皇后时,就非常及时地生了病。
结果,武昭仪的命运也变了。
武昭仪其实差一点就当不上皇后。因为李治的御前会议不欢而散后,未能与会的另外两位宰相——中书令来济和侍中韩瑗,也通过面见皇帝或上书朝廷主动表明了态度。态度当然是反对废王立武,而且立场坚定,言辞激烈,从殷纣王一直说到汉成帝,简直就是在给李治上历史课。[47]
这事非同小可。正如《隋唐定局》一卷所说,唐代实行三省六部制。除尚书省长官尚书令曾由李世民担任,因此长期无人填补空白外,门下省长官侍中、中书省长官中书令都是当然的宰相,即可以参加政事堂会议的国务委员。尚书省副长官左右仆射如果“同中书门下三品”,也一样。
所以,中书令来济、侍中韩瑗站在太尉长孙无忌和尚书省右仆射褚遂良一边,就几乎等于宰相群体同仇敌忾,三省一致反对另立皇后。面对如此强大的反对派,高宗皇帝不能不倒抽一口冷气,甚至打算放弃努力。
是的,如果没有李绩的话。
没有证据表明是武昭仪让皇帝去见李绩的。但以武媚娘嗅觉之敏锐,不会看不出李绩病得蹊跷;而以英国公地位之崇高,李绩的态度将是关键的一票。总之,皇帝不耻下问地向李绩道出了自己的烦恼:朕想立武昭仪为皇后,可是顾命大臣都不同意,是不是该就此止步?[48]
李绩说:这是陛下家事,何必再问外人?[49]
平平淡淡一句话,却立马点醒梦中当局。是呀,朕的家务事,何劳国务委员和三省六部过问?同时,李绩这个不是态度的态度也等于变相地告诉李治:并非所有的元老重臣都一边倒地反对废王立武,皇帝陛下不妨独断专行。
一言兴昭仪,武媚娘咸鱼翻身。
不过,媚娘毕竟是媚娘。就在李治下诏立她为皇后的第三天,即永徽六年(655)的十月二十一日,新皇后上表请求褒奖韩瑗和来济。她的说法是:对抗圣意,风险很大,极为不易。若非公忠体国,岂能做到,又岂能不赏?[50]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韩瑗和来济却一身冷汗。因为按照这个逻辑,最该奖赏的就是褚遂良,怎么没有他的份?因此很清楚,新皇后这是黄鼠狼在给鸡拜年,只不过反对派已经无计可施。何况韩瑗还心存幻想,希望自己的让步能够换来褚遂良待遇的改善,尽管其实并不可能。[51]
来济和韩瑗估计得不错:武皇后不会放过仇人,无论他们是情敌还是政敌。实际上没过多久,王皇后和萧淑妃就死于非命。两年后,韩瑗和来济被贬。四年后,长孙无忌也被谋杀,办法是刘邦和曹操都用过的:诬以谋反。
韩瑗也被牵涉到这个案子里,只不过其时韩瑗已死,曾经的昭仪没能砍成他的头。来济的下场要好一些。他在与突厥作战时为国捐躯,没给武后留下诬以谋反的机会。[52]
当然,新皇后此刻还顾不上这些,她正忙着加冕呢!
十一月一日,帝国举行了隆重的册封仪式。礼使英国公李绩将皇后玺绶恭敬地递给武昭仪,然后盛装的新皇后来到肃仪门,接受文武百官和四夷君主的祝贺。这种朝拜皇后的仪式是由她别出心裁首开先例的。武媚娘,这个木材商平凡的女儿,老皇帝卑贱的侍妾,感业寺寂寞的尼姑,唐高宗宠爱的情人,终于一步登天,成为大唐王朝的国母。[53]
这一年,她三十一岁。
现在,作为女人,武则天已经到了顶峰。精力旺盛才智过人又不甘寂寞的她,便只好去做男人的事情。
那么,她的男人会同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