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初更,街路上除了偶尔经过的巡夜士兵小队再无人迹。天上云鼎城的辉光忽闪忽烁,时明时暗,恍恍惚惚地照着。寇歌引着宫九襄走出武侯府门,沿街路走出半里,终于忍不住发问。
“九伯,您可曾看过我爹的掌观纹?”
“多年前曾看,如今他不肯。”宫九襄摇头回答。
寇歌默默点头,心中寻思。文侯的谶语里动不动就要死要活,连日子都有个大概,干爹自己胸襟雄阔当然不以为意,但大战在即,一旦有什么不好的传言流出倒也必定会动摇军心。这么想来,武侯不肯看也是情理之中。
又默默再走几步,寇歌拱手又问,“九伯,这次戎武国大军攻伐咱们西陵,这一仗胜败会如何?”
宫九襄又摇头说,“我老头儿只能看看一人的福祸,对这天下大局,神明心意,早就不敢妄加揣测了。”
听了这回答,寇歌低头无语,继续引着宫九襄前行。脚下,卵石铺成的甬道甚为平整,寇歌低头默默无语,倒好像在边走边数脚下石子。
再走出一段路,眼看已到安排好的居所,寇歌看四下无人,第三次停下了脚步。
“宫九伯,我还有一件事想要请教。”
“是问你自己的掌观命数吧?”宫九襄微微笑着说,“你这孩子,先问父亲,再问天下,最后才问到自己,倒是可爱,也算真沉得住气。”
“虽然你命中没有功名伟业,但在这兵祸乱世,能有做个安稳农夫的福分,倒也不错。你也不必多想,我猜武侯也会为你高兴的。”宫九襄缓声安慰说。
“我想问的不是这个。”寇歌慢慢的伸出一直缩在袖子里的左手,“我想请九伯看看我这只掌。”
宫九襄端详了一下寇歌的认真神色,这才托起他的左掌低头去看,一眼望去,尽管老文候久经风浪绝不可谓不见多识广,此时却是轻吸一口气,咦了一声,手掌一抖,几乎拿捏不住寇歌手掌。
只见寇歌这只左掌中,一片光滑平顺,如同无波静水,就连一丝一毫的掌纹都没有。
“这?这是什么?”托着寇歌左手,宫九襄讶异问道。
“我也不知。”寇歌眉头微微皱着,“所以想请九伯给我解说解说。”
“你这左掌,是天生?你爹从未提起,难道不知此事?”宫九襄脸色凝重,一边发问,一边用右手在寇歌掌心缓缓抹过。
寇歌只感觉一缕强劲的辛辣热气透掌而入,整条手臂的血脉都随着这股热气涌动,不一会,左手从指端到掌心就都变得通红。
“就是这三五个月的事,我这只左手掌纹莫名其妙地就一天天淡了下去,到了上个月就一点也看不出了。”寇歌回答说。“这种小事,我当然不敢去烦干爹,他还不知道呢。”
“奇哉怪哉,奇哉怪哉。”宫九襄捧着寇歌手掌翻来覆去地端详,沉吟了好久才继续说。
“我一生观掌不下数万,这不见明纹的怪事已经是第一次遇到了。而我以气机牵动九宫轮转,却也引发不出你掌中的隐纹。稀奇,真是稀奇。”
“那我的命数究竟如何?我真的就注定要做个农夫?”寇歌轻轻发问,语气中却有一丝隐约的梗拗。
宫九襄轻轻松开寇歌左掌,缓缓地将双手抄在袖中。
他抬头望望东方天顶正披洒晦暗红光的云鼎宫城,又四顾看看远处沉默往来的巡夜士兵,然后,宫九襄低下头,默默地瞧着地面出神。
在铺路的青石板上,一列蚂蚁正搬运着他们的冬粮匆匆奔走。看了一小会,宫九襄轻轻的移开自己的脚,为蝼蚁让出阳关大路。
“不看了不看了。无纹可观,何以知命?”宫九襄一字字缓缓开言。“况且,掌观纹之术从来以右掌观纹为主尊,左掌观纹从来都极难反客为主。”
“三十年前,我查看自己掌观纹,早知自己必能成就将相功业,但晚年也命定凄潦。”这位旧文侯宫九爷语声渐低,带着一股说不清的消沉味道,“我壮年时雄心不已,自命人定胜天,伐心设谋,处处与天下人一争长短要逆天改运。但罢爵之后,我左思右想,方信天命难违。”
宫九襄轻轻一声长叹,伸手按住寇歌肩头,又说,“久随武侯,我也知道你必有少年雄心,可是,当此乱世,人人难以自保,你便做一个安稳农夫,又有什么不好吗?”
说完这句话,这位曾为文侯、过往辉煌足可与武侯比肩辉映的枯瘦老者,甩手自顾自地缓缓沿路向前走去,其背影佝偻,其身形萧索。
是夜,寇歌在自己营帐中彻夜难眠,思虑起伏,辗转反侧,前些日子里还一心想要做名百兵长的执拗念头早就被抛诸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