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凛赶忙应道：“末将在。”

稽淮沉声道：“随本王去见亲王那日苏。”

已经有几日未下雪了，化雪的天冷，此时衬着黑漆漆鸦色的夜显得更加的寒。稽淮绣龙的玄色衣袍掩在同样玄色的大氅之下，吴凛跟在后面抬眼去瞧，忍不住加快了步伐跟的更紧，他怕自家王爷走着走着整个人真的化进这漆黑的阴冷中。

稽淮自小就被琪王扔出了芍阳，扔进了塞外的兵戈铁马中，芍阳的人对这位少年领兵的王爷知之甚少，但根据他往日回京的表现来看，大多数人都认为这是个好相处的王室贵胄——他通常对谁都是笑着的。而他好像也早已习惯了这常挂在自己脸上的笑——就在稽淮掀开那日苏所在的营帐的厚重门帘的一瞬间，他原本阴沉如鸦色的夜的脸上瞬间又挂上了平日里那种漫不经心的笑容。

“亲王，方才不欢而散，小王特地来此赔罪了。”稽淮笑眯眯的说。

此时阿尔斯楞也在父亲的大帐里，身材健硕高大的他正站在他父亲面前，脸上表情不是很好，应是正在被训斥。

阿尔斯楞转头看到了他之所以被训斥的罪魁祸首，脸色更加难看了起来，一时的怒火上涌，让他握紧了拳头大步向稽淮走去。

那日苏自觉自己这个儿子百般好，只这难以自制的脾气让他很是头疼，开口厉呵道：“站住！”

阿尔斯楞只差一步就要走到稽淮面前，听到呵斥硬生生的停了下来。

稽淮面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浅笑，他看着眼前满面怒容的异族王子声音温和的说：“王子与舍妹脾性相仿，是过不到一起去的。”

阿尔斯楞原本压抑的怒火因这句话又燃起了火苗，那日苏看到儿子的脚步又要往前挪，叹了口气：“阿尔斯楞，退下。”

阿尔斯楞不满道：“父王。”

“退下！”那日苏蓦地加大了声音，厉声打断了他还要说的话。

那日苏话音落下稽淮只觉得耳边一阵疾风，阿尔斯楞几乎要撞到他一样擦过他的肩走出了营帐。

那日苏没有抬头看儿子离开的背影，他兀自坐在了身后的椅子上，佝偻了身子更加长的叹了一口气。

稽淮走到那日苏的身前，吴凛赶忙搬过一把椅子让他坐下。

稽淮与那日苏对坐着，他看着眼前这位疲惫的父亲，开口温声劝道：“王子正是少年意气的年纪，亲王莫要气他。”

稽淮的年龄和阿尔斯楞相差无几，那日苏听他这么劝自己，不可自制的涌上了一股耻感，这股耻感像一把利刃抵在了他的后背上，让他挺直了腰板：“北陆王深夜来访，怕不只是为了赔罪吧。”

稽淮还是那副温和的样子，他甚至放松了自己的身子，将后背懒散的靠在了椅子背上：“本王既信亲王来此共谋大计的诚意，亲王也该信本王深夜到访赔罪的诚心。”

那日苏被稽淮的话不轻不重的顶了一下，他抿上了嘴，摆出一副竖子不足与谋的样子，不再说话。

稽淮并不在意，他招手唤来候在营帐里的下人吩咐温一壶好酒来，在等下人温酒的不短的间隙，稽淮两只手交叠起来，胳膊架在椅子两侧的扶手上，看似漫不经心的说起来与下午议会完全无关的话题：“本王刚领的封地时，同舍妹烟汀公主一起去苍州时途径江南。江南产绸，汀儿爱美，偶见路边绸缎布行布料花色精美，便要买上一些带到苍州裁做裙衫。布行一时拿不出那么多汀儿要的布匹，就先讲好了价钱，让我们过两日来取。谁知待到两日后取布时，那布商泼皮，竟不认账了。亲王，你猜这是因为什么？”稽淮停了一会儿见那日苏并不答他，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商贾逐利，当然没有有钱不赚的道理，此时拒绝，无非是因为，利太少了。”

那日苏听到此时再傻也听出了稽淮话中的另有所指，他的眉毛轻轻抖动了一下，听眼前的年轻王爷继续说下去：“谈好的价格忽觉利少——只两日布市的行情不会大动，自然怪不到布市的头上——那便只有了一种解释，有人出了更高的价来买本王订好的这批布匹。”稽淮说到这儿，原本闲适的语气刹那间凌厉起来，“那布商鼠目寸光，不知从商之本乃一诚一信唯此二字也！此事若传出去，他今后如何自处？和他同地为商者又会如何看他？！如此简单之事，孰轻孰重竟辨不分明，当真是蠢笨如猪。”

稽淮吐出的话语一字一句打磨着抵在那日苏背后的刀尖，那刀尖闪着寒光往前进了一步，逼的他涨红了脸，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就在此时，吩咐下人温的酒终于呈了上来。

稽淮并不去看那日苏如何反应，他将温好的酒倒满两只一同呈上来的琉璃杯，其中一杯双手托起，十足的诚意：“化雪的天果然比下雪的天冷上不少，亲王一起喝杯热酒暖暖身吧。”

那日苏正因方才稽淮的指桑骂槐气血上涌，对这杯酒一时接不是，不接也不是。

稽淮将手中的酒更加往前呈了呈，温声劝道：“亲王，接了这杯酒吧。”琉璃杯中的酒液在稽淮的指间晃动着晶莹的青黄色，“饮罢青梅酒，才好论英雄，论今朝天下的英雄。苏赫巴鲁是垂死的旧日猛虎，早守不住送秋山外的那片草原了。”

那日苏听稽淮意有所指，心头一动，问道：“以北陆王之见，今朝的天下英雄所在何处？”

稽淮目光扫过方才阿尔斯楞离去的帐门，答道：“今朝英雄，正在我辈。”

那日苏深深地看着稽淮，他接下了他手中的那杯酒。

稽淮从那日苏的帐中离去时已是深夜，给他暖床的女婢本应像往常一样在他上塌时就起身穿好衣服睡在屏风所隔之外的小床上等待差遣。而此时大约是稽淮回来的太晚，她睡的太沉，竟没有醒来，赤裸着身体蜷在被褥里发出细细的鼾声。

这是稽淮在苍州买下的婢子，因身家干净被他留在了身边，一晃就过了许多年。稽淮站在床边看了她一眼，没有叫她起来，脱下衣服掀开被子睡了进去。

稽淮抱着她柔软顺滑的身子，像抱着一床温暖的缎子，因疲累锁起的眉头渐渐舒缓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