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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蕴微微一惊。
但她没有激动,安静地看着濮阳漪,等待下文。
濮阳漪把外面的事,拣重要的告诉她。
“蕴娘,我和哥哥都不信你会造反。”
她说的,她和哥哥。
这里很有嚼头。
不包括长公主。
那濮阳漪这么做,将会顶着巨大的压力。
“替我谢谢郡王。”冯蕴笑了笑,拒绝:“平原,我不能连累你们。”
“不要这么说。我兄长当年得你照拂,本就该投桃报李……”她说着又垂下头去,语带哽咽,“只是我们的本事太小,若非他突然开恩,我都找不到你在哪里……”
这世上从不缺有情有义的人。
今日以前,冯蕴和濮阳纵已多年没有往来。
她略略感慨,握住濮阳漪的手,“你做得够多了。走吧,不要再来。往后你们夫妻还要相处,别为了我让你难做……”
不说这话还好。
一听这个,濮阳漪眼睛便湿了。
摇摇头,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跟他往后……只怕是没得相处了。”
一声自嘲地笑,她问冯蕴,“蕴娘可知,我为何多年无子?”
冯蕴一惊,“为何?”
“多年来,他一直在偷偷服药……”
方才冯莹没有说错,这些日子,为了打听冯蕴的下落,她是真的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去讨好温行溯,陪吃陪睡,极尽温柔……
温行溯待她一如往常,和风细雨,就像寻常人家的夫妻一样,该如何就如何,偶尔来了兴致,他甚至会比以前更为卖力一些,又或是心下存了歉疚,待她比以前更好。
正是如此,濮阳漪得以进入他的私人领域,看到那些药……
冯蕴听得一脸震惊。
疯子。
原来温行溯才是疯子。
谁能想到那样君子端方的人,暗里如此地癫,对旁人,对自己,癫。
濮阳漪抹了抹眼泪,回头看一眼紧闭的门扉,拉住冯蕴的胳膊,突然变得急切起来,“这些事情,先莫提了。来日若得机缘,你我再来细说……”
说罢她回头叫来一个仆女。
“阿芸和你身形差不多,你穿上她的衣服,我带你出去……我哥在外面等着,我们先想办法离开这里……”
冯蕴没有动,因为她知道温行溯是什么人。
这么做太冒险了。
不一定能把她带出去,说不定会把濮阳兄妹折在这里。
“平原,我无须你的帮助……”
濮阳漪脸色一滞,突然冷了声音,“冯蕴,你是何居心?”
冯蕴一怔。
她厉色道:“你明知我的夫君迷恋你,为何还赖着不走?你就不能行行好吗?离我们远远的好不好?没有你,他会喜欢我的,会让我生下他的孩子……”
低吼着,她眼泪决堤而出。
那个叫阿芸的仆女过来了,在冯蕴面前宽衣解带,看上去很是紧张。
冯蕴知道这几个姑娘此刻内心承受着什么。
她终是点了头,换了衣裳,跟着濮阳漪走出来……
几个守卫都在门口,冯蕴低着头,看着脚尖,很是镇定。
反倒是濮阳漪有些紧张了,出门没走几步,便拽住冯蕴的手腕。
“去牵马。”
她今日是骑马来的。
马匹就停在门外的拴马柱上。
冯蕴用余光扫一眼,心跳速度加快了……
她已经许久没有走出院子,许久没有呼吸过如此新鲜的空气。
她点了点头,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转身过去……
然后,血液如同冻住一般。
“要去哪里?”
温行溯就站在院外那棵光秃秃的柳树下。没有穿铠甲,一身青墨色的深袍配上斩蛟,整个人如同画中走出的文人雅客,清俊、柔和,如一抹山间清风。
“回去。”他看着冯蕴,“听话。”
冯蕴立在原地,与他对视。
温行溯眼神平和,看不出一丝波动。
还是那张脸,还是那个人,可冯蕴越来越不认识他了。
上辈子的大兄不是这样的,那个为她征战沙场,与萧呈据理力争要立她为后,那个将渠儿高举起来坐在肩膀笑容满面的好阿舅,不是这样的……
他的大兄,他的亲人,留在了上辈子。
眼前这个人不是心里那个人——
“让她走。”濮阳漪声音沉闷,像是嗓子眼里有东西堵住一般,带点哽咽。
“你已经关了她很久了,你让她离开这鬼地方!”
她用吼的。
用颤抖的声音,对温行溯,吼出不满。
温行溯没有看她,盯着冯蕴沉静如水的脸,眯起眼睛。
“腰腰,你走不掉的。你知道。”
冯蕴一言不发。
濮阳漪突然笑了起来,咯咯的笑声,仿佛是心底被撕裂,越笑越痛,越痛越笑。
“温行溯,你如此可笑,你为何如此可笑?”
笑声中,没有人看出她眼里闪过的挣扎。
只看到她突然仰起下巴,手上不知何时掏出的匕首,锋利的刀尖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刀在手中。
手在微微颤抖。
“让她走!”
温行溯终于朝她看了过来,“平原。你在威胁我?”
“温行溯,我说你让她走,听见没有?我不要这个女人横在我们中间……你要是还当我是你妻,你就让她滚啊!”
“平原。”温行溯目光锁定濮阳漪手中的匕首,朝她慢慢走过去,“把刀给我……”
“你让她走!”濮阳漪脸色变得诡异的白,乌发上的金步摇摇摇晃晃,不止手抖,声音也颤抖得厉害,盯住温行溯的目光,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悲哀。
“别过来。否则,我就杀了我自己。”
温行溯定住,冷冷地盯住她,声音温和,“不要胡闹。有什么事,我们回家再说。”
回家……
他们哪里有家啊。
濮阳漪低低笑着,握刀的手一紧。
脖子伤了,有鲜血流出来。
她却不管不顾,猛地掉头吼向冯蕴。
“快滚啊!骑上那匹马,滚远点……我不想再看到你,这辈子我都不想再看到你了……”
冯蕴看她一眼。
那双眼决绝、愤怒、悲痛,疯狂……
仿佛要将她所有的情绪,都倾泻而出。
机不可失!她眼看温行溯的注意力被濮阳漪脖子上的伤痕所吸引,快步上前,拉开马缰绳,翻身上马,迅速调转马头,往前方不知名的小径疾驰而去。
温行溯回过神来,大惊。
“拦住她。”
一群侍卫冲了过去。
温行溯没再看濮阳漪,夺过一匹马,上马就追。
濮阳漪在背后喊他,“你回来!温行溯,你再不回头,我就死在这里,我就死在你面前……”
温行溯没有理会。
“你回来——”
濮阳漪的声音中带着绝望与不甘,嘶吼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想唤回自己的夫君,然而,温行溯没有停留,马蹄顺着冯蕴离去的方向,渐行渐远……
明艳的夕阳,就在屋檐之上,晃得濮阳漪睁不开眼。
看着男人的背影,泪水横流。
“我要是死了,我母亲不会再信任你,扶持你,你想要的,永远也得不到,永远也得不到的……”
温行溯的马步顿了一下。
在那短暂的瞬间,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冯蕴追去了。
濮阳漪笑着流泪,眼泪疯狂地滚落下来。
如果他没有停顿那一下,她或许没有那么痛。
那一瞬间的犹豫,让她痛苦得无以复加。
他都知道的。
知道她会做什么,也预测到了,她的死亡。
知道后果,但他义无反顾。
他的前程,她的命,都可以抛弃。
为了得到冯蕴……
这些都可以不要。
“我会让你后悔的……你会后悔的……”
再任性一回吧。
任性了半辈子,因他而做出的那些改变,再改回来,也不算什么……
她还是那个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平原县君,还是那个别人不让她好过她也不会让别人好过的纨绔女。
尖利的刀尖毫不犹豫地刺入脖颈。
鲜血汩汩而下,瞬间染红她的衣襟。
但她感觉不到疼痛,因为心上的伤痛早已超越了肉体。
她的心太痛了。
痛得几乎忘记了呼吸。
夕阳快下山了,为何还这么烈……
她眼前发花,浮光掠影,仿佛看到了自己悲惨的一生,那些为男人而付出的所有,如一个个泡影,悉数破灭……
“平原——”
濮阳纵从远处飞奔过来。
看到这一幕,他目龇欲裂。
“阿兄……”濮阳漪嘴唇嗫嚅翕动,慢慢地软倒下去。
匕首落下的声音,尖锐刺耳。
她流着泪,朝濮阳纵伸出手。
“抱抱我。阿兄,抱抱我。我好冷……”
“漪儿!漪儿!漪儿!你别吓我,别吓阿兄……”濮阳纵跪倒在她的身边,双手颤抖着想去抱她。
全是血。
全是血……
血糊了脖子,肩膀,手臂,都是血。
濮阳纵想替她捂住,怎么都捂不住,一手鲜红。
“阿兄……”濮阳漪看着兄长,她的亲人,眼泪像小溪似的,潺潺而淌,“阿兄……对不起啊……我爱的男人……杀了你爱的阿万……”
濮阳纵一愣。
片刻的怔忡后,他撕心裂肺地大喊。
“别说话,你别说话了……”
他激动的,颤抖的,抱着濮阳漪疯狂大喊。
“传太医——快传太医——”
“太医……救救我妹妹……”
濮阳漪目光涣散,唇角微微牵了一下。
她清醒着。
清醒地知道,自己就要走了。
阿兄……
阿母……
如果她只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平原县君,阿兄也只是一个花溪村里无忧无虑的教书匠,他们没有卷入权力、战争,此刻……是不是又该忙着准备年货,满心欢喜地迎接新年了……
花灯,炮仗,年糕……
那些简单温馨的日子,遥远而虚无。
“阿兄,你告诉阿母,我不能再孝敬她了……”
“我这一生……活过,又像没有活过……没有意义……”
她重复着这句话。
就好似,在对自己最后的审判。
“没有意义……我……没有意义……”
她的人生是没有意义的。
她的命,也是无关紧要的……
那个人不在意。
“漪儿……”
濮阳纵仰头望天,放声大哭。
“你为什么这么傻……”
血气弥漫。
她不会呼吸了。
也不会回答他了。
不会叫兄长,不会对她娇嗔数落,也不会去阿母面前告他的状……
“漪儿……”
长啸的声音带着说不清的不甘。
撕心裂肺。
他甚至不知道这些眼泪,是为濮阳漪而流,还是为自己……
温行溯停下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
看到了鲜血,也看到了濮阳漪的脚上穿的是他们成婚时,找应容做的鹿皮靴子。
鹿皮是他亲自猎的,鞋子做好后,她一直舍不得穿,方才就踩在她流淌的血泊里,染成一片黑红的颜色。
他好似被人剜了一刀。
在心上,最软最痛的地方。
他拽住马缰绳,掉头,下意识地往回跑……
不会的。
她不会自尽。
时常闹着撒泼发狠要生要死的人……
怎么会轻易去死?
他想回去看看,远处的马蹄又勾缠着他的心,像有千丝万缕的线,缠着他,越束越紧……
双眼一闭,他深深地用力呼吸。
明明只有一瞬,却仿佛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拉锯。
他不能再等,不能再等,不能回头。
也回不了头了。
“驾!”
骏马疾驰出去,他越去越远。
濮阳漪眼里已经没有了光,却听到了马蹄……
嘚嘚……
嘚嘚嘚……
消失了。
结束了。
她慢慢合上眼睛。
天还没有黑尽,月亮已升上了天幕,好似要迫不及待地窥视人间。
冯蕴不知道濮阳漪已经离世。
她奋力地奔跑着,突然从袖口摸出淳于焰所赠的那个鸣镝……
这种哨箭需要用弓箭射向天空,才会在飞行中发出声音,用来当成信号或是示警。
但淳于焰给她这个有些不一样……
它最精巧的地方是,含入嘴里借着气流吹响,可以发出长长的啸声,传出很远……
冯蕴就是这么做的。
被囚禁在那个重兵把守的小院里时,鸣镝是没有用的,但现在她跑出来了……
淳于焰说,“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便会在。”
她不抱希望。
附近都是温行溯的驻军,淳于焰不可能出现……
但声音可以带给她安慰和希望……
咀!
尖啸的声音突然划破夜空。
马儿跑得很快,冯蕴含着鸣镝边跑边吹。
她想要离叛军的地盘远一些,再远一些。明明风吹过来有些凉,把她的头发都扬了起来,可一身热汗,把脊背都湿透了。
冯蕴浑然不觉,在马匹的奔跑中浑身麻木,腿胯被颠得都好似不是自己的了。
前方有一条河,她不知道跑到了哪里,但没有路了,只有一个骑马而立的人影,静静地立在水边。
不知等了多久,一身寒气。
微光依稀落在他的眼里,他映在水面,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似乎被赋予某种复杂而深邃的情感——是期待、是决绝,又似难以言喻的温柔?
冯蕴如坠冰窖。
四周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腰腰。”
温行溯身上的冷气笼罩,与她遥遥相对,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慢慢走过来。
冯蕴只犹豫了一瞬,调转马头就走……
远处,是一阵黑压压的士兵,阵列严整,披甲持锐,如同山峦投下的阴影,从四面八方逼压而来。
她好像一只钻入铁桶的小螃蟹,除了投降背面的男人,无路可去……
冯蕴站在原地,双脚仿佛被冻土定住。
只有那双眼,牢牢盯住温行溯。
倔强的,没有半分示弱。
“娘子,你别跑了。我们不会伤害你。”申屠炯站在人群里,带着唏嘘劝她。
他是温行溯的好兄弟,几乎是看着冯蕴长大的,看着他们兄妹交好,把对方看得比命都重,也看着他们走到如今,势同水火……
冯蕴没有理会他。
她盯着温行溯,苍白的脸上不见血色,眼底浮起一层浓重的雾气,就那么安安静静,伫立在天地间。
“腰腰。”
温行溯看着她,脸上没有半分情绪。
“跟我回去。”
冯蕴:“做梦。”
温行溯:“你不要恨我。我仍是你可以信任的兄长,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可好?”
冯蕴暗暗咬着牙关,双眼执拗地盯住他。
没有说恨,可那种浓郁的化不开的失望和决绝,远胜于恨……
温行溯的双眼寒了下来。
“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走吧。跟我回去……”
他声音冷冽了几分。
不是商量,是命令。
她要是不走,那些士兵,就会抓她回去。
冯蕴的目光投向他,耳边传来一声尖利的啸声……
她肩背一凛。
那声音与她发出的鸣镝声一样。
一模一样。
几乎就在啸声响起的同时,不远处传来尖锐的喊杀声,马蹄阵阵,如千军万马踏着巨浪而来……
嘈杂的马蹄声,振奋了冯蕴。
“驾——”
她下意识往声音传出的方向,撒开蹄子奔跑。
“大家注意,不要误伤!”
是淳于焰身边的桑焦,他大声呐喊着,看到冯蕴便惊喜的大喊。
“是娘娘!”
“娘娘别怕,大王带兵救你来了。”
冯蕴没有说话也没有来得及说话,只管往前狂奔,温行溯就在身边,与她不过三丈之隔……
嗖!
一支利箭从前越过。
冯蕴吓一跳,回头看去。
温行溯追过来了。
马上就要追上她了。
她有些绝望,勒紧缰绳狂奔向河堤……
马匹不知是不是也感受到什么,一个起跃,腾了起来……
冯蕴收势不住,整个人倾斜着,眼看就要摔出去。
“小心!”身侧突然传来一声低呼,熟悉的声音不带戏谑,从乱军中疾驰而来,在她身子从马背上腾起的刹那……
腾空掠起,长臂接住她,再又坐回马背,往前疾驰而去……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冯蕴在他的马背上坐稳,这才从惊心动魄中回神。
“淳于焰!”
“抱紧我!”
淳于焰打马狂奔,一副冷魅的面具在月光下闪着慑人的寒光,他右手搂住冯蕴,左手紧执缰绳,披氅被风吹得老远,一副桀骜冷漠的姿态,仿佛从血腥杀戮里闯出来的白马王子,可肩膀的一侧,鲜血早已湿透了锦绣华裳……
冯蕴回头瞥一眼。
他用力将她的头扳正。
“坐好!逃命要紧。”
冯蕴看着他的脸,目光复杂莫名。
“你没带兵马?”
“带了,二十个人。”
“……”
这一带是安渡军的控制地,他想要带大军进来,不可能不惊动温行溯。
冯蕴察觉到与他相贴的地方渐渐潮湿,伸手在他衣裳上捏了几下。
“别乱摸!”淳于焰低声制止她,“你这女人。”
冯蕴心跳蓦地快了几分。
“你们是游过来的?”
淳于焰嗯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不用感动,这是奸夫该做的。”
“……”冯蕴不知道说什么。
生死关头,斗嘴会显得十分可笑。
淳于焰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拢住她的腰,紧紧束在怀里。
“驾!”如利剑出鞘,速度很快。
后面,殷幼和桑焦等人带着十几名云川死士正在断后,与安渡军缠斗在一处,但势孤力薄,抵不住温行溯大军的攻势。
桑焦倒在地上。
战刀落地发出闷闷的声响。
“大王……快跑……”
淳于焰回头看了一眼,咬牙。
“驾!”
“云川王——”
温行溯在后面穷追不舍,厉色警告。
“留下她,饶你不死。”
淳于焰快马如箭,顶着寒风飞驰而前,也没忘了讽刺温行溯,冷笑声声。
“我也愿与腰腰死在一起。”
温行溯举起弓箭,看着马上的两人紧紧搂抱着,如残影掠过,又放下弓,双腿一夹马腹,“驾——”
淳于焰骑的是好马。
可二人一骑,始终要慢上几分的。
温行溯的人马越来越近,嘶声吼声近在咫尺。
这让冯蕴下意识想到那一年,她被冯敬廷送入晋营,温行溯偷偷渡过淮水来救她。那时候,大兄为他,连命都愿意舍去……
时移事迁……
最信任最依赖的人,成了最可怕最畏惧的梦魇。
苍穹呼啸。
北风狂吼。
马匹扬蹄。
淳于焰肩膀上的伤,刺红夺目。
“淳于焰。”冯蕴语调微微沙哑,“你放我下来,自去逃命。”
淳于焰冷笑,“我怕死?”
冯蕴知道这男人执拗起来像个疯子,声音放软些,“被追上,他不会杀我,但会杀你……快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淳于焰嗤笑一声。
狂妄又恣意。
这是冯蕴从来没有见过的……
他低下头,贴在她的颈间,用一种近乎轻快的语气。
“冯十二,你心疼我。”
“你怕我死。”
“你舍不得我死。”
马匹呼啸而过,他的笑声落入耳朵,激得冯蕴汗毛竖起,头皮发麻。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在想什么?
“性命要紧。”她揪住淳于焰的胳膊,试图说服她。
不料淳于焰突然搂紧她,突然笑着扯开脸上的面具,用力朝背后的温行溯丢掷过去……
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扳过冯蕴的脸,亲在她的脸颊上。
当着温行溯的面,吻她。
呼吸炙热,眼若深潭。
“这次我先找到你。冯十二。”
“这一口,算你补偿我的。”
冯蕴震惊——
来不及说话,来不及反应,脸颊的温热还在,淳于焰已拔出碎玉剑,从马背上跃下,然后用力一拍马屁股。
“追风,带她去找裴獗!”
马儿受力,嘶叫一声往前狂奔。
冯蕴俯身去抓,没有抓住马绳,双手紧紧抱住马鞍,回头大吼。
“淳于焰,你这个疯子!”
她凄声呐喊。
淳于焰没有回头,只是扬臂朝她挥手示意一下,朝温行溯冲了过去,横剑当前。
“要想冯十二,也不问问我的剑,同不同意?”
他公然叫板,狂妄至极。
“温行溯,是男人就下马,我们决一死战。”
温行溯握住斩蛟,手紧了紧,声音沉冷。
“拦住云川王——”
他拉住马绳便要走,打算越过他去追冯蕴,可是淳于焰不会给他机会,猛地扯下系在腰间的软鞭,用力卷向马腿……
是秋瞳。
冯蕴被温行溯带走后,人人都说冯蕴造了裴獗的反。
淳于焰起初还高兴了一下,接着就在大雍军营地里找到了秋瞳……
冯十二连他送的鞭子都没有带走,怎么可能造反?
这女人对他没有心,对好东西是绝对认真的……
她丢弃裴獗都有可能,丢掉秋瞳不可能。
“受死吧。”
秋瞳韧性强,在他手里好像长了眼睛似的……
战马长嘶。
温行溯始料未及,被他偷袭了个正着,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淳于焰大笑,丝毫不惧敌众我寡,软鞭伴碎玉,如同灵蛇出洞,舞得密不透风。
月光如洗,洒落在他俊美的脸庞上,如同下凡的谪仙,高贵、清冷……
一群安渡军士兵冲了过来,看着月下的云川王,惊呆了。
淳于焰生得太好看了。
也太让人意外。
士兵们难以置信。
谁不知云川王是个心狠手辣,面容可怖的变态?
终年四季以面具示人,竟然不是丑陋不堪,而是容颜绝世?
俊美得不像人,不像正常人,逆天之美,一笑倾城,足以令世间万物黯然失色……
“淳于焰!”
冯蕴没有办法控制奔跑的追风,回头大喊,“你走啊!”
“快走!别不识好歹。”
嗖嗖的风声,尖锐地传入耳朵。
苍穹高远,星月将男人映得无比美艳,手上的秋瞳好似被蒙上一层光晕,长袍飞舞,鞭身斜飞,渐渐被人群淹没……
围上去的士兵,越来越多。
长矛、刀枪,水泄不通。
扑!温行溯的斩蛟,生生灌入他的身体……
淳于焰身姿一顿,咬着牙,捂着胸口,看着远去的马匹,声音带笑,悠长。
“我在她心里……温行溯……你比不了我,比不了……”
鲜血从斩蛟的刀尖,滴落下来。
温行溯指着淳于焰的脖子,冷冷看着冯蕴远去的方向。
“试试看,她在不在意你的命?”
鲜血的味道,从风里传来。
这一刻,冯蕴说不上是愤怒更多,还是失望更盛。
追风很通人性,它似乎意识到什么,又或是知道了什么,慢停下来,马蹄在浅草上来回踏步,发出凄厉的啸声。
它在呼唤它的主子。
冯蕴终于抓住了马缰绳,回头看一眼月下的长河,慢慢看向温行溯。
“留他性命,我跟你走。”
她看不到淳于焰此刻的情形,也不知他伤得如何。
但她应该这么做……
否则,带着追风离开的每一步,都将是余生的煎熬。
温行溯打马朝她走近,把手伸给她。
冯蕴没有理会,径直过去。
温行溯道:“你对他,有情有义。”
冯蕴道:“我对所有值得的人,都有情有义。”
温行溯不再说话。
他知道,从今往后,他不再是值得的人。
河边的风声很大。
申屠炯听不到他们说什么,迟疑一下,走过来。
“大王,人不行了……”
冯蕴身子一僵。
温行溯扭头看她一眼,淡淡一叹。
“抬回去吧,别让他死在半路上。乱世里,野狗多。”
冯蕴静静地看着,脸上的表情近乎麻木。
几具尸体被人拖了出来,其中一具被放到了马背上。
织锦的缎子,是珍稀的丝线精心织就的,华丽异常,靴子上的云纹金线勾勒,处处彰显着主人尊贵的身份。
看不到他的脸,就那样长手长脚的搭在马背上,软绵绵的,鲜血顺着淌下来,没有一点生机。
“淳于焰。”她喊了一声。
以为声音很大,耳朵里却听不见。
如同蚊鸣。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血腥气好似就在鼻端……
温行溯眉头皱起,“想看看他吗?”
冯蕴没有回答,手心紧扣着鸣镝,眼泪无意识地流下来,那样沉默。
人群嘈杂,耳朵空寂。
她的目光没有焦距,
不该吹它……
不该找他……
明知逃不掉,为什么不放弃。
紧接着,她身子晃了晃,身子从马上倾斜,栽倒下去……
“腰腰!”温行溯伸手过去,平静的俊脸上,仿佛结了厚厚的一层坚冰。
他将人搂住。
就像那年冯宅后院的少年,把衣裳半湿孱弱得不住发抖的小女孩搂在怀里。
“腰腰,没事了。大兄在,大兄在的。”
他手足无措,像一个无助的少年,慌不迭把她抱上马背。
“大王——”
马蹄声伴着斥候的高呼,沿着河堤传了过来。
越来越近,最后在温行溯面前翻滚下来。
后背上,插着一支长长的箭矢。
“……大王……裴獗……杀……来了……”
温行溯低头看一眼怀里的人,目光远眺。
“来得正好。”
他回头看着申屠炯,“调集兵力,准备迎战。”
申屠炯抿唇,瞥一眼冯蕴。
她轻飘飘的,瘦得好像只剩下一把骨头。
“末将领命。”
璟宁八年的冬至,是一个将为历史铭记的日子。
天有圆月,皎皎如银。
裴獗率领的大雍军沿长河而上,将安渡军的防守砸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他来得比想象中快。
旗帜在夜风猎猎,马蹄声一刻不停,火光照得人影幢幢,如滚滚浪潮席卷而来。
这些日子,两军的战线拉得很长,从淮水一线,到安渡郡府。
温行溯数年如一日,研究裴獗的打法、阵法,摆军布阵,为这一战做足了准备。
天上的圆月,也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
万军齐呼。
万马齐鸣。
火把的浓烟仿佛要把天空照亮。
长矛、刀枪,呐喊、疯狂。真正的战场上,将士是麻木的,像被洪流裹挟的蚂蚁,卷在山呼海啸的旗帜中间,在战鼓的激越下,随着主将的方向,成群结队……
“杀!杀啊……”
喊声震耳欲聋。
箭矢乱飞,战马嘶鸣,烽火狼烟里,一个个方阵如同漫天涌动的蝗虫……
奔跑、冲锋,死亡。
安渡军的旗帜率先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