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男洗手间。
程立站在洗手池前,久久未动,看到有人进来,才关了水龙头,走向楼梯口,推开防火门。
阴暗的楼道里,打火机发出一声轻响,他那双幽深的黑眸仿佛也蹿起一簇火焰。火光熄灭,青烟升起。他倚着墙,表情晦暗不明。
那道轻柔的、却又坚定的声音在耳边缓缓回响。
——请不要这么说他。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想要做的事。
——他爱我也好,不爱我也罢,都不会影响他的初心。
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她说这些话时脸上的表情,带着点羞涩、激动,却又勇敢,就像每次她试图亲近他的时候。
突然间,他觉得胸口有点不适。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像自己的一颗心,被人抓在手里,被看得清清清楚,这让他觉得很危险。最近他似乎有些沉溺于太过柔软的情绪,而这种状态,会影响他的判断。
他插在口袋里的手碰到了打火机冰凉的金属外壳,指尖触及摩挲过许多遍的熟悉纹路,一股刺痛感从手指直接蹿入心脏。
他掏出打火机,摊开手心,一朵雪花在金属壳面上静静绽放。
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女孩站在篮球场旁,穿着蓝色衬衫和白裙子,双手合在嘴边朝他喊:“程立你好帅!”而后又笑着和朋友们跑开,清脆的笑声随风飘散。
还有他30岁生日的那晚,她把这个打火机放在他掌心,说:“这朵雪花,只为你融化。”
等程立再回到会议室,大家都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刚才出去的时候,他还是非常平静的表情,此刻却似染了一层薄冷的冰霜。在座的都是观察入微的专业人士,对于老大的神色变化,也纷纷开始在心里猜测。
“季柯,你说下翡翠酒吧的情况。”程立点名。
“好的,”坐在江北旁边相貌清秀的男警员点头,“翡翠酒吧那边,从老板邱震到底下的员工,都否认见过冯贵平这个人,我们调了酒吧开业三个月以来的监控录像,发现上个月3月23日、3月24日的录像丢失,酒吧方面解释说是设备故障。我问新设备为什么会出现故障,邱震说没有安装好。但是,我们从酒吧附近路口的交通监控录像发现,3月24日晚,冯贵平和另外一个男人过了斑马线,虽然不能直接确认他们是去了翡翠,但他们的方向是往翡翠去的。”
“你怎么能确认另外一个男人是和冯贵平一起的?”江北看着投影上的视频片段。
“在过马路的时候,他们有过交谈。”季柯答。
“如果是问路,也可能交谈。”江北反驳。
“小美,你怎么看?”程立突然问。
王小美一怔,随即坐直了身体:“他们认识。如果是问路,问路人走在后面的话,那他的身体动作会是加快脚步,在一霎间追上被问人。问路人在前面的话,他就会放缓脚步,会有一个等待的动作,但视频里这两个人,从斑马线一头到另一头,整个过程都是匀速的,步伐节奏没有任何异常。”
程立微微颔首,表示认可。
“另外,冯贵平遗物里的那盒翡翠酒吧的火柴,是在他一件黑色外套口袋里发现的,经过比对,这件外套和他当天穿的是同一件,”季柯指了指投影,“所以,我们可以确定,他就是那天去了翡翠酒吧。”
“冯贵平身边那人,可能就是他的上线,”江北看了一眼王小美,目光又落在视频上,“就如小美说的,身体动作会泄露两人间的关系,虽然他们看上去像并肩同行,但实际冯贵平始终在那人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就像我和老大一起走,会习惯性走在他后面一点。”
其他人也跟着点了点头。
“但是,这个人好像不是王杰。”张子宁蹙眉。
王杰是他们之前发现的在红心干货厂和金铭木材厂露面的男人。王杰是板寸头,有胡子,有点胖。视频上这人戴着眼镜,头发过耳,身材瘦高。
“嗯,是不像,技术鉴定结果应该马上能出来。”季柯答。
“这个人就是王杰。”程立淡然出声,语气却透着一种坚定,“他们‘两个人’走路的时候都有一个特点,脑袋微微向左偏。人在走路的时候,很难做到百分之百的端正,有些头部和身体、四肢的习惯性表现,是自己很难察觉的,所以无论怎么乔装打扮,这种习惯都改不掉。”
这时候,季柯的手机振动了一下。他抬头看了一眼消息,脸上充满了惊讶和佩服:“结果刚出来,老大说得没错。”
一时间,众人眼里都流露出崇敬之色。这么微乎其微的细节,居然都被程立捕捉到了。这是何等犀利的眼光和敏锐的判断力。
“王杰和翡翠酒吧这两条线都继续跟着,而且要盯得死死的,”程立沉声命令,“子宁,你和玫华今天下午出发去瑶水寨春晖小学,以支教老师的身份在那边侦查可能的接货点。”
张子宁和坐在他对面的女警赵玫华同时点了点头。
这时,程立的手机突然开始振动,屏幕上显示的是“刘局”两个字。他接起来,只听刘征明说了两句,眸色便瞬间转冷。
挂断电话,他望向眼前的队友们,声音冰冷:“冯贵平家今天凌晨发生火灾,整栋楼几乎被烧毁,里面发现了一具尸体。刑警那边提供了法医初步鉴定的情况,尸体确认是李娟的,但她没有生前烧伤症状,是在火灾发生前就已经死了,并且,死前可能遭受过虐待和毒打。”会议室里顿时陷入一片凝重的安静。
数秒后,张子宁看向程立:“老大,这是毁尸灭迹?”
程立目光如冰:“主要是灭迹。”
对方对李娟的严刑拷打,不过也是为了“迹”。
众人比刚才更沉默了,但从彼此交会的眼神里,他们确定了一个事实。
毫无疑问,他们漏掉了某个重要线索。而这个线索,正是这起惨案发生的原因。
程立垂眸思索,长指在手机屏幕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滑着,忽然一顿,然后他拿起手机拨出一个电话:“你现在立刻到会议室里来。”
那头的沈寻被他语气里的严肃震住,愣了一下才答:“好的,马上。”
沈寻进会议室时,投影上的画面切到了刑警队传来的照片,黑漆漆的废墟里,躺着一具遗体。她扫了一眼,感觉照片里的场景有些熟悉,再看向程立时,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冯贵平家,李娟。”
沈寻浑身一颤,瞪大了眼。
“你去找了李娟后,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要你完完全全、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们,不要漏掉任何一个细节。”程立看着她,语气几乎是命令式的。
沈寻望了一眼投影里那具焦黑的遗体,胸口一窒,收敛心神,按他的要求讲述在李娟家的情况。
一时间,会议室里大家都沉默着,只有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着。
“李娟给我看了一本相册,是之前冯贵平藏在砖厂的。冯贵平喜欢摄影,因为相册里面有很多李娟的照片——半裸的那种,她不好意思交给警方,所以暗自留下了,因为我和她聊得比较开,她才拿了出来。里面也有少数别的照片,风景人物什么的,我有拍几张。”沈寻举了举手机。
“直接导到电脑里,大家一起看。”程立吩咐,眉心已经微微蹙起。
投影里的照片开始切换。
“我拍的时候想着万一写稿时会有用,因为主要是风景照,所以也忘记和你说——”沈寻话还没说完,就感觉会议室里突然一阵骚动,大家都坐直了身子,盯着投影上那张照片。
她跟着望过去,是一个女人在湖边饮茶、水里有倒影的那张。
不知为何,她心里忽然一颤。
“程队,那是——”出声的是年纪比大家稍大的齐副队,他今天刚从省厅培训回来。
“交给技术鉴定。”程立打断了他,声音冷硬。
沈寻低头看着程立。他的面色不是很好,整个人都绷着。
“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她忍不住问,有些忐忑,“对不起我不知道……”
“你现在说对不起有什么用?”程立抬眼,语气凌厉,“你跟李娟说,还是跟我们说?见到了私藏的证物还帮人隐瞒着,你有没有点常识?有没有脑子?”
沈寻被骂得满脸通红,站在原地瞪着他,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她见过他冷酷,见过他温柔,但从来没有见过他发这么大脾气,这么刻薄严厉。
他骂完之后,甚至不再看她一眼。她盯着他冷峻的侧颜,感觉自己嘴唇都在颤抖,却说不出话来。
会议室里,其他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已经无法分辨他们的眼神是同情还是责备。
——小姐,我的命运都已经被你说中,你还想聊什么,预测我后半生吗?
——谁都认为我活该,是我自己挑的老公。
沈寻想起那一天,李娟脸上苦涩的笑。
是的,终究是她犯了错。
她深吸一口气,逼回已经盈满眼眶的泪水,哽着嗓子出声:“抱歉。”
言毕,她未等程立反应,就快步离开了会议室。
午后,阳光炽热。沈寻一个人躲在墙角的树荫下,和李萌发微信。
“我想北京了,也想你。”她说。
在那里不开心?谁欺负你了?那个程队?李萌几乎是秒回。
毕竟是多年的朋友,一眼看中她的心事,可是,她又不想再聊下去了。
沈寻摁灭手机屏幕,抱住腿,把头埋在膝盖里。
好难过啊。他发火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自己也确实让他失望了。他那么辛苦地查案,她却只给他添乱。
“你听说没,程队的那个女友,叶雪可能还活着。”打火机啪的一声,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响起。
“真的假的?”一个女声惊问。
“禁毒队发现了一张照片,虽然是倒影,但非常清晰,照片上的女人好像就是叶雪,时间标注是去年。”
“好像,就是还没确定?”
“还在等技术结果,但是听说大家看到的时候都震惊了,所以应该八九不离十了吧。”
谈话声渐渐远去,沈寻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感觉浑身发冷。
怪不得,当时大家的反应会是那样。
怪不得,他打断了齐副队的话。
怪不得,他情绪反应那么大。
她木然地盯着花坛上视线所及的那一小片水泥地,死死地盯着,仿佛里面藏着什么深奥的秘密。
如果叶雪还活着。
如果他还爱着叶雪。
那么,她怎么办?
“寻寻。”一声呼唤,如和煦的春风。
她缓缓抬起头,林聿在她身旁坐下。
“小舅。”她唤了一声。
“今天怎么这么乖,叫我小舅?”林聿看着她微笑。
“我想起小时候,你看武侠小说,我跟着看,”沈寻轻扯嘴角,“我跟你一样,最喜欢金庸了。”
“嗯,一直忘了问你,他的小说,你最喜欢哪部?”林聿问。
“《天龙八部》。”沈寻答。
“为什么?”
“里面有个故事,让我特别难过。”
“什么?”
“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国,千秋万代,就只有一个阿朱。”沈寻一字一句,想笑,却红了眼眶,“阿紫问姐夫乔峰:‘她有什么好,我哪里及不上她,你老是想着她,老是忘不了她?’乔峰说:‘你样样都好,样样比她强,你只有一个缺点,你不是她。’”
林聿一时没有说话。
足足过了十几秒,他才摸了摸她的头:“寻寻,要对自己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