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倒是尚师生,根本无人理会。
当时谁也不在乎这些死掉的役夫。
饶是张长宣对自家父亲的种种行为早早脱敏,此时闻言,也有些茫然不解,外加荒诞无语。
说着,居然是扔下众人,直接披着白毛氅翻身上了马,然后顺着天街而去,众人看方向,应该是去靖安台的意思。
“我去看看他。”张世昭正色道。
“一则,请名医替我查看调养身体;二则,我要出关回乡的,局势变化的太快,请尚将军给我留个他个人签署的通关文书;三则,请告知我外面的具体军政局势……”秦二郎一字一顿说完。“若是能答应,我便将我那爱马卖给他。”
这就是自己往后的道路。
非只如此,非只是建造东都城死了多少底层百姓,接下来,是关陇精华的迁移,是二十年天下民脂民膏的极限汇集。
客栈掌柜也不吭声,再三拱手离去,乃是来到外面寻到尚师生,将事情一五一十叙述过来。
“可不是嘛?”尚师生闻言也捻须来笑。“这等龙驹必定有主,而且不是权贵就是豪杰,也就是现在东都易主,四下惊散,权贵扫地、豪杰落马,才能至此,不然怎么没钱给龙驹买肉了?这龙驹主人在哪里啊?”
从那日住进来以后,一夜风雨之后,这位公认的阵中猛将便忽然就病倒了,而且是病到几乎无法动弹的地步……伤口在琵琶骨处,主要是上半身完全无法发力,真气也如被截断一般,同时全身疼痛,只能在床上努力维持姿态。
张长宣还是立即点头。
当然,张世昭和李清臣大概是稍微清楚事情原委的。
“张相公,司马二郎已经到了南门,要不要去见一见?”李十二郎上前询问。
春雷下,李十二郎有些失魂落魄般的看向了张世昭,却发现,原本没有多余表情与姿态的张相公忽然变得严肃,或者说是有些像是愤然起来。
但是,这也就确定了另一个事实——他今天不得不将自己的斑点瘤子兽给卖出去!
但问题在于,即便是最好的那种状态,他难道敢离开此地出龙囚关往战区去吗?真要是半路上或者战场上发病,很可能一个少年郎就能拿粪叉子把他给捅死好不好?
“我知道自己口舌上不是相公对手。”尚师生想了一想,干脆以对。“也知道相公的意思,但我真不舍得这匹马,什么结果都是我自家找的……再说了,他既然哭泣,便是泄了气,我待会按照同僚身份给足钱财待遇便是。”
其人临到黑塔前上了马,直接缓步打马往外面走去,来到桥边,闻讯赶来的儿子张长宣已经带着一群家人顶着电闪雷鸣跪在了此处,以作迎接。
甚至,他还要感谢客栈主人的大度,没有在他病中将他驱赶出去。
“其次,你既守,如何守是你的本事,我就不做多余言语了,只是我之前在哪里,马上要去如何,未免你们担心,却要给你留个底的。”张世昭说到这里,幽幽一叹。“之前我是被张三俘虏了,栖身在黜龙帮。”
当然,这只是发作时,秦宝并不是全天瘫在那里的。
东都城,营建于大约二十年前,乃是当今这位圣人登基后第一次大举极速征发劳役。而彼时谁也没想到,这种类似于全民抽杀般的行为会一而再再而三,会连续不断,会使得底层民众彻底爆发,会使得整个大魏土崩瓦解。
见到人来,秦二勉力收容:“那位尚将军这般逼迫吗?”
而到了三更往后的时候,他们便抵达了东都。
只不过,事到如今,人家不愿意说又如何呢?
“那敢问阁下姓名?”尚师生继续从容来问。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张世昭拒绝了几位大臣、贵人的邀请,趁着夜雨,直接来到了靖安台外,此时此刻此地,也是灯火通明,如今管事的李十二郎闻讯自然诧异,却不敢不出来迎接。
无他,就在这个时候,那团宛若实质的真气,一直凝固在那里的真气球,忽然好像被风吹动一般,摇曳了起来。
张世昭闻言淡漠的点点头,然后忽然出言:“你们都回去吧1
尚师生点点头,别人或许不理解,他作为爱马之人如何不懂对方的挣扎,但这匹马他势在必得,便拱手而出。
要知道,之前张相公虽有些说法,可到底轻身来投,所以几日相处下来,尚师生还是不免渐渐敷衍,此时见到这幅场景,不由后怕。
“至于此时为什么来,不是要做什么事业,要设计什么阴谋诡计……”张世昭继续皱眉来言。“只是恰好之前在李枢那里,而李枢马上要闯祸,要坏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为了自保,这才趁机脱身。”
张相公也没有理会,而是直接在家人的护送下匆匆折返。
秦宝本能看向了双锏。
“阁下这身量与兵器,若说是王叔勇我也信的。”尚师生笑道,继而再度拱手。“我就直说了……外面的那匹龙驹,阁下能否割爱?”
疼痛、瘫痪,这已经很让一名阵前纵横的武将崩溃了,而意料之外却又理所当然的穷困却又加速剥夺了他的尊严,对一个病秧子而言客栈里的白眼难道还能少了?
李清臣等人在侧,也无言语,只是低头冒雨陪侍而已。
尚师生既出,客栈掌柜便拢手进来,低头来言:“秦二爷。”
而趁着这个空档,尚师生盯着这匹仍在发作的马,转瞬间却又改了主意,乃是决心要将自己原本坐骑送给司马正,然后自家来驯服这头斑点龙驹!
一时驯服不得也要留下来!
掌柜只是拱手。
“不敢称同列。”秦宝此时其实正在发病,只能躺在榻上靠在墙角咬牙来对。“我只是个净街虎,如今东都大乱,想要归乡路过此处罢了。”
张世昭一声不吭,直接打马过去,惊得他的家人们纷纷起身,赶紧上马围住,准备护送许久不见的老主人回府。
张长宣恍然,连连颔首:“儿子晓得了,父亲尽管去寻英国公吧!我在东都这里必然守好家。”
一念至此,秦二郎几乎痛彻心扉。
他什么都做不了。
“没有。”张世本忍不住冷笑道。“靖安台的人还要借着曹林的虎威来控制城池呢,如何敢发葬?怕是巴不得让人以为曹林还活着呢1
此时,徐州军,或者说是自徐州折返的东都精锐前锋已经抵达,并连夜开始重新接管城防、仓储,城内的贵族、官僚、兵丁也都在各处忙碌,按照说法,司马正将在天明的时候,回到对他如饥似渴的东都城。
张世昭没有吭声,而是盯住了眼前的尸体,具体来说,是盯住了尸体胸口上的那团辉光真气。
人一走,秦宝便垂头丧气,其实哪有什么思量?就眼下这个身体,人家不讲理,直接把马牵走了自己又如何呢?而便是讲理,自己也过不去店家这一关……说破大天去,自家母亲也从没教过自己住人家店、吃人家饭不给钱的道理。
就这样,折腾了许久,随着些许雨滴落下,众人还是重新赶路往东都去了。
客栈马厩那里,别人倒也罢了,从客房回来的尚师生却略显诧异起来,继而朝一侧张世昭苦笑道:“张相公,你说这算什么事?他这汉子都山穷水尽了,我也是以礼相待,准备真金白银买的,他却哭了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强取豪夺呢1
这就是天元之地,乱世争雄,谁都无法忽视这座城。
然而,且不说李清臣的面子能不能拦住尚师生,也不说兵荒马乱把妻子唤出城,关键问题在于,若是唤了家里人与李清臣,岂不相当于就此回头?一旦回头,自己这辈子可还能再下定决心跟上去?!
伴随着肩胛骨剧烈的疼痛,本就不是什么优柔寡断之人的秦宝迅速确定了一个信念——不能回去,回去就再也跟不上了!而且自己再不愿过那种挣扎犹疑的生活了!
闻得此言,那龙驹仿佛听懂了一般,却是奋力抬起前蹄,尚师生离得近,亲眼看见其颌下龙须也鼓胀发红,然后便是尽力一声嘶鸣。
尚师生听到对方口音,晓得确实是登州那边口音,也相信对方是要归乡,但却不信对方净街虎的身份。
“是。”张世昭叹道。“曹林的心腹大将,靖安台出身却是一等一的阵前好手,我记得之前已经是都尉了,修为、官职,都算是勉强登堂入室了……没想到这般汉子居然也能被你逼着哭了。”
思来想去,若是想留下这马,就一个路子,也就是如那店家所言,报出姓名,告知家人与李十二郎他们,让月娘来接自己回东都,同时拿李清臣来堵这尚师生。
所以,他不得不接受外界风云变幻,不得不接受所有自己知道的人都在自己原本可触及的距离中拼上一切赌上自己命运的情况下以一种屈辱的姿态躺在这间小小的客栈客房中。
尚师生早已经不耐烦,闻言一点头,直接挥手:“我都答应了!告诉那位秦二郎秦都尉,我都答应了,只是什么军政形势,我有大事要极速出发,只留给参军与他说1
他明显感觉到,整个东都仿佛掀起了一股浪潮,然后卷动着整个向自己涌来,使得自己仿佛踩在了什么巨大的波浪之上。
尚师生眼里只有这匹龙驹,见状赶紧去做安抚,但这龙驹明显是个有个性的,根本不做理会。尚师生又去拉拽,龙驹复又以蹄子顶住门槛,同时继续嘶鸣声不断。就在场面僵住的时候,隔了两个院子,忽然有一个人声卷着一股真气暴鸣卷起来,瞬间压过了龙驹的嘶鸣:“走吧!走吧!咱们兄弟将来再见1
说着,竟是直接上前牵了那斑点瘤子兽,就要往外去。
“是。”张长宣当然听得懂。
这一鸣,居然也隐隐有真气鼓动。
想到这里,秦二郎背靠着墙角,偌大的汉子,居然忍不住泪流满脸,而泪水落下,却又打湿了杂乱的胡须与发梢,弄得满面狼藉。
这个时候,张世昭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复又勒马,将身上白毛氅脱下,掷给了送出来的李清臣:“李十二郎,保住身体,身体是做事业的本钱1
这个时候,因为早有预料所以最让他恐惧的事情发生了。
说完这话,秦二郎也觉得陡然一松,当场出了一身汗,就连肩胛骨的伤口似乎都缓解了两分。
唯独张世昭,大概懒得去看什么热闹,反而只是立在那里,望着那匹低头吃肉的龙驹,安静等待而已。
而既然不能走,那就只能坐待英雄落魄,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落入极致的困境中了。
“人死了吗?”张世昭骑在马上,倒是开门见山。
很典型的春雷滚滚,却骤发于夜间。
李清臣也立即扭过头去了。
“怎么觉得这斑点龙驹有些熟悉?”就在这时,张世昭在后面阴影中出言。“好像是东都哪位将军的……”
“张相公。”李十二郎的气色比之数日前更加差劲,甚至行个礼都有些春日内冻得哆嗦的感觉。
“本将乃是龙囚关正守尚师生。”尚师生立在门口,朝着墙角胡子拉碴面容深陷的大汉拱手以对,倒没有什么失礼的意思,实际上,他一眼就看到床脚用布裹着的大铁枪与双锏,然后才开的口。“敢问阁下姓名,可是东都同列?”
且说,那斑点瘤子兽自是一匹极品龙驹,一开始吃饱喝足后性情慵懒,被牵走时便顺势跟着走出了马厩,可来到客栈院门前,却醒悟过来,忽然在院门门槛前停住,然后放声嘶鸣。这下子,原本安稳的马厩再度乱了起来,便是外面停着的马匹也都明显慌乱失控,马匹失控,人也有些发虚。
“他自然赶的急。”尚师生回头来笑,却看向了张世昭。“张相公,你猜他是因为曹皇叔身死而离散的,还是想去投奔英国公的?”
而现在,此时,这座城,即将迎来它的新主人,亦或者是新的守护者。
“安葬了吗?”天街下的檐廊里,借着火光张世昭继续来问自己这个其实算是远支的同族。
“你也就是守家的本事了。”张世昭站起身来,步履矫健,负手走过了自己儿子。“天下为局,我一个旧余残党,拼了命也不过以身化子,赌这一落而已。如今英国公虽占三分优胜,但白三娘不在,即便成事不过因循守旧,隐隐又是一先帝罢了,我又何必投他?倒是黜龙帮,虽然有三分劣势,却是处处维新,势必要重做铺张……所以,我张大宣这一子,早想好了,若要落,便是要落在黜龙帮身上!只不过,今日决心落下罢了1
说着,已经负手走出去了。
PS:我不知道是不是二阳但最少是病毒性感冒。
(本章完)